东北一枝花 -张哈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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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平乐·弹琴峡题壁

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〔清代〕

泠泠彻夜,谁是知音者。如梦前朝何处也,一曲边愁难写。
极天关塞云中,人随落雁西风。唤取红襟翠袖,莫教泪洒英雄。

译文及注释

译文
水声清幽悦耳,彻夜回荡,但谁又是它的知音呢?前朝如梦,边愁难写。
极目望去,天边的云中.征人与征雁同行于秋风之中。如此悲凉之景,让人不禁伤怀,只好唤来歌女消愁,不要让英雄热泪轻易落下。

注释
清平乐:词牌名,原为唐教坊曲名,取用汉乐府“清乐”、“平乐”这两个乐调而命名。双调,四十六字。上阕押仄声韵,下阕换平声韵。也有全押仄声韵的。
弹琴峡:据《大清一统志·顺天府》: “弹琴峡,在昌平州西北居庸关内,水流石罅,声若弹琴。”
泠(líng)泠:形容水流声清脆。
关塞(sài):此处泛指边关之地。
极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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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作背景

  康熙十五年(1676)十月,词人途径弹琴峡,秋风苍劲,远远的看着边塞的景色,兴亡之感不禁而生,于是作了这一首《清平乐》,并用以题壁。

参考资料:完善

1、 闵泽平编著.纳兰词全集 汇编汇评汇校:崇文书局,2012.03:26-27页

赏析

  此篇为行役塞上之作。词中抒发了关塞行役中的“边愁”及词人的兴亡之感。

  词作由冷冷水声起兴。用“冷冷”形容流水的清脆悠扬,自是十分精当,化用了陆机《招隐诗》中的名句“山溜何冷泠,飞泉漱鸣玉”,也就十分自然。然而唐刘长卿曾作过一首《听弹琴》诗,里面也有“冷冷”二字:“冷冷七弦上,静听松风寒。古调虽自爱,今人多不弹”。可见这“冷冷”既可以形容流水,亦可以描述琴声。此处词人正是由潺潺的流水声联想到泠泠的琴声,从而发出“谁是知音者”的疑问。

  “如梦前朝何处也,一曲边愁难写”,鸣琴一样的水声勾起的不仅仅是知音难觅的慨叹,还有前朝如梦、边愁难写的无端意绪、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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简析

  《清平乐·弹琴峡题壁》是一篇行役塞上之作。该词上阕写景,从听觉上引来的愁情落笔,以冷泠的水音起兴,慨叹知音难觅、前朝如梦;下阕转而从视觉、从眼前景上进一步渲染这种愁情。这首词气韵苍凉,通过对塞外风情的描写,生动地表达了词人“英雄寂寞”的情怀,抒发了关塞行役中的“边愁”及兴亡之感。

纳兰性德

纳兰性德

纳兰性德(1655-1685),满洲人,字容若,号楞伽山人,清代最著名词人之一。其诗词“纳兰词”在清代以至整个中国词坛上都享有很高的声誉,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占有光彩夺目的一席。他生活于满汉融合时期,其贵族家庭兴衰具有关联于王朝国事的典型性。虽侍从帝王,却向往经历平淡。特殊的生活环境背景,加之个人的超逸才华,使其诗词创作呈现出独特的个性和鲜明的艺术风格。流传至今的《木兰花令·拟古决绝词》——“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?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”富于意境,是其众多代表作之一。 359篇诗文  1277条名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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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,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。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,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。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,吃穿用度,已是不凡了,何况今至其家。因此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,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,多行一步路,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。自上了轿,进入城中,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,其街市之繁华,人烟之阜盛,自与别处不同。又行了半日,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,三间兽头大门,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。正门却不开,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。正门之上有一匾,匾上大书“敕造宁国府”五个大字。黛玉想道: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。想着,又往西行,不多远,照样也是三间大门,方是荣国府了。却不进正门,只进了西边角门。那轿夫抬进去,走了一射之地,将转弯时,便歇下退出去了。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,赶上前来。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,复抬起轿子。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。众小厮退出,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,扶黛玉下轿。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,进了垂花门,两边是抄手游廊,当中是穿堂,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。转过插屏,小小的三间厅,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。正面五间上房,皆雕梁画栋,两边穿山游廊厢房,挂着各色鹦鹉、画眉等鸟雀。台矶之上,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,一见他们来了,便忙都笑迎上来,说:“刚才老太太还念呢,可巧就来了。”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,一面听得人回话:“林姑娘到了。”

  黛玉方进入房时,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,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。方欲拜见时,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,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。当下地下侍立之人,无不掩面涕泣,黛玉也哭个不住。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,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。——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,贾赦贾政之母也。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:“这是你大舅母;这是你二舅母;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。”黛玉一一拜见过。贾母又说:“请姑娘们来。今日远客才来,可以不必上学去了。”众人答应了一声,便去了两个。

  不一时,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,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。第一个肌肤微丰,合中身材,腮凝新荔,鼻腻鹅脂,温柔沉默,观之可亲。第二个削肩细腰,长挑身材,鸭蛋脸面,俊眼修眉,顾盼神飞,文彩精华,见之忘俗。第三个身量未足,形容尚小。其钗环裙袄,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。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,互相厮认过,大家归了坐。丫鬟们斟上茶来。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,如何请医服药,如何送死发丧。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,因说:“我这些儿女,所疼者独有你母,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,连面也不能一见,今见了你,我怎不伤心!”说着,搂了黛玉在怀,又呜咽起来。众人忙都宽慰解释,方略略止住。

 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,其举止言谈不俗,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,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,便知他有不足之症。因问:“常服何药,如何不急为疗治?”黛玉道:“我自来是如此,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,到今日未断,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,皆不见效。那一年我三岁时,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,说要化我去出家,我父母固是不从。他又说:‘既舍不得他,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。若要好时,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;除了父母之外,凡有外姓亲友之人,一概不见,方可平安了此一世。’疯疯癫癫,说了这些不经之谈,也没人理他。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。”贾母道:“正好,我这里正配丸药呢。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。”

  一语未了,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,说:“我来迟了,不曾迎接远客!”黛玉纳罕道:“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,恭肃严整如此,这来者系谁,这样放诞无礼?”心下想时,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。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,彩绣辉煌,恍若神妃仙子: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,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;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;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佩;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,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;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。一双丹凤三角眼,两弯柳叶吊梢眉,身量苗条,体格风骚,粉面含春威不露,丹唇未启笑先闻。黛玉连忙起身接见。贾母笑道:“你不认得他。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,南省俗谓作‘辣子’,你只叫他‘凤辣子’就是了。”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,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:“这是琏嫂子。”黛玉虽不识,也曾听见母亲说过,大舅贾赦之子贾琏,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,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,学名王熙凤。黛玉忙陪笑见礼,以“嫂”呼之。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,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,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,因笑道:“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,我今儿才算见了!况且这通身的气派,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,竟是个嫡亲的孙女,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。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,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!”说着,便用帕试泪。贾母笑道:“我才好了,你倒来招我。你妹妹远路才来,身子又弱,也才劝住了,快再休提前话。”这熙凤听了,忙转悲为喜道:“正是呢!我一见了妹妹,一心都在他身上了,又是喜欢,又是伤心,意忘记了老祖宗。该打,该打!”又忙携黛玉之手,问;“妹妹几岁了?可也上过学?现吃什么药?在这里不要想家,想要什么吃的、什么玩的,只管告诉我;丫头老婆们不好了,也只管告诉我。”一面又问婆子们:“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?带了几个人来?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,让他们去歇歇。”

  说话时,已摆了茶果上来。熙凤亲为捧茶捧果。又见二舅母问他:“月钱放过了不曾?”熙凤道:“月钱已放完了。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,找了这半日,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,想是太太记错了?”王夫人道:“有没有,什么要紧。”因又说道:“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,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,可别忘了。”熙凤道:“这倒是我先料着了,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,我已预备下了,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。”王夫人一笑,点头不语。

  当下茶果已撤,贾母命两个老婆婆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。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,笑回道:“我带了外甥女过去,倒也便宜。”贾母笑道:“正是呢,你也去罢,不必过来了。”邢夫人答头了一声“是”字,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,大家送至穿堂前。出了垂花门,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,邢夫人携了黛玉,坐在上面,众婆子们放下车帘,方命小厮们抬起,拉至宽处,方驾上驯骡,亦出了西角门,往东过荣府正门,便入一黑油大门中,至仪门前方下来。众小厮退出,方打起车帘,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,进入院中。黛玉度其房屋院宇,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。进入三层仪门,果见正房厢庑游廊,悉皆小巧别致,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;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。一时进入正室,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,邢夫人让黛玉坐了,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。一时人来回话说:“老爷说了:‘连日身上不好,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,暂且不忍相见。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,跟着老太太和舅母,即同家里一样。姊妹们虽拙,大家一处伴着,亦可以解些烦闷。或有委屈之处,只管说得,不要外道才是。’”黛玉忙站起来,一一听了。再坐一刻,便告辞。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,黛玉笑回道:“舅母爱惜赐饭,原不应辞,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,恐领了赐去不恭,异日再领,未为不可。望舅母容谅。”邢夫人听说,笑道:“这倒是了。”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。于是黛玉告辞。邢夫人送至仪门前,又嘱咐了众人几句,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。

 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,下了车。众嬷嬷引着,便往东转弯,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,向南大厅之后,仪门内大院落,上面五间大正房,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,四通八达,轩昂壮丽,比贾母处不同。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,一条大甬路,直接出大门的。进入堂屋中,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,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,是“荣禧堂”,后有一行小字:“某年月日,书赐荣国公贾源”,又有“万几宸翰之宝”。大紫檀雕螭案上,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,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,一边是金蜼彝,一边是玻璃。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,又有一副对联,乃乌木联牌,镶着錾银的字迹,道是:

  座上珠玑昭日月,堂前黼黻焕烟霞。

  下面一行小字,道是:“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。”

 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,亦不在这正室,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。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。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,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,石青金钱蟒引枕,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。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。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;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——觚内插着时鲜花卉,并茗碗痰盒等物。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,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,底下四副脚踏。椅之两边,也有一对高几,几上茗碗瓶花俱备。其余陈设,自不必细说。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,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,黛玉度其位次,便不上炕,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。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。黛玉一面吃茶,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,妆饰衣裙,举止行动,果亦与别家不同。

  茶未吃了,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走来笑说道:“太太说,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。”老嬷嬷听了,于是又引黛玉出来,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。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,桌上磊着书籍茶具,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背引枕。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,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。见黛玉来了,便往东让。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。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,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,黛玉便向椅上坐了。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,他方挨王夫人坐了。王夫人因说:“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,再见罢。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: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,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,或是偶一顽笑,都有尽让的。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:我有一个孽根祸胎,是家里的‘混世魔王’,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,尚未回来,晚间你看见便知了。你只以后不要睬他,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。”

 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,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,乃衔玉而诞,顽劣异常,极恶读书,最喜在内帏厮混;外祖母又极溺爱,无人敢管。今见王夫人如此说,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。因陪笑道:“舅母说的,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?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,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,小名就唤宝玉,虽极憨顽,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。况我来了,自然只和姊妹同处,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,岂得去沾惹之理?”王夫人笑道:“你不知道原故:他与别人不同,自幼因老太太疼爱,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。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,他倒还安静些,纵然他没趣,不过出了二门,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,咕唧一会子就完了。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,他心里一乐,便生出多少事来。所以嘱咐你别睬他。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,一时有天无日,一时又疯疯傻傻,只休信他。”

 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。只见一个丫鬟来回:“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。”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,出了角门,是一条南北宽夹道。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,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,后有一半大门,小小一所房室。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:“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,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,少什么东西,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。”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,都垂手侍立。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,便是贾母的后院了。于是,进入后房门,已有多人在此伺候,见王夫人来了,方安设桌椅。贾珠之妻李氏捧饭,熙凤安箸,王夫人进羹。贾母正面榻上独坐,两边四张空椅,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,黛玉十分推让。贾母笑道:“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。你是客,原应如此坐的。”黛玉方告了座,坐了。贾母命王夫人坐了。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。迎春便坐右手第一,探春左第二,惜春右第二。旁边丫鬟执着拂尘、漱盂、巾帕。李、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。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,却连一声咳嗽不闻。寂然饭毕,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。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,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,过一时再吃茶,方不脾胃。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,不得不随的,少不得一一改过来,因而接了茶。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,黛玉也照样漱了口。盥手毕,又捧上茶来,这方是吃的茶。贾母便说:“你们去罢,让我们自在说话儿。”王夫人听了,忙起身,又说了两句闲话,方引凤、李二人去了。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。黛玉道:只刚念了《四书》。”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。贾母道:“读的是什么书,不过是认得两个字,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!”

  一语未了,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,丫鬟进来笑道:“宝玉来了!”黛玉心中正疑惑着:“这个宝玉,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,懵懂顽童?”——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。心中想着,忽见丫鬟话未报完,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: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,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;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,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,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;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。面若中秋之月,色如春晓之花,鬓若刀裁,眉如墨画,面如桃瓣,目若秋波。虽怒时而若笑,即瞋视而有情。项上金螭璎珞,又有一根五色丝绦,系着一块美玉。黛玉一见,便吃一大惊,心下想道:“好生奇怪,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,何等眼熟到如此!”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,贾母便命:“去见你娘来。”宝玉即转身去了。一时回来,再看已换了冠带: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,都结成小辫,红丝结束,共攒至顶中胎发,总编一根大辫,黑亮如漆,从顶至梢,一串四颗大珠,用金八宝坠角;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,仍旧带着项圈、宝玉、寄名锁、护身符等物;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,锦边弹墨袜,厚底大红鞋。越显得面如敷粉,唇若施脂;转盼多情,语言常笑。天然一段风骚,全在眉梢;平生万种情思,悉堆眼角。看其外貌最是极好,却难知其底细。后人有《西江月》二词,批宝玉极恰,其词曰:

  无故寻愁觅恨,有时似傻如狂。纵然生得好皮囊,腹内原来草莽。潦倒不通世务,愚顽怕读文章。行为偏僻性乖张,那管世人诽谤!

  富贵不知乐业,贫穷难耐凄凉。可怜辜负好韶光,于国于家无望。天下无能第一,古今不肖无双。寄言纨袴与膏粱:莫效此儿形状!

  贾母因笑道:“外客未见,就脱了衣裳,还不去见你妹妹!”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,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,忙来作揖。厮见毕归坐,细看形容,与众各别: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,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。态生两靥之愁,娇袭一身之病。泪光点点,娇喘微微。闲静时如姣花照水,行动处似弱柳扶风。心较比干多一窍,病如西子胜三分。宝玉看罢,因笑道:“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。”贾母笑道:“可又是胡说,你又何曾见过他?”宝玉笑道:“虽然未曾见过他,然我看着面善,心里就算是旧相识,今日只作远别重逢,亦未为不可。”贾母笑道:“更好,更好,若如此,更相和睦了。”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,又细细打量一番,因问:“妹妹可曾读书?”黛玉道:“不曾读,只上了一年学,些须认得几个字。”宝玉又道:“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?”黛玉便说了名。宝玉又问表字。黛玉道:“无字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送妹妹一妙字,莫若‘颦颦’二字极妙。”探春便问何出。宝玉道:“《古今人物通考》上说:‘西方有石名黛,可代画眉之墨。’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,用取这两个字,岂不两妙!”探春笑道:“只恐又是你的杜撰。”宝玉笑道:“除《四书》外,杜撰的太多,偏只我是杜撰不成?”又问黛玉:“可也有玉没有?”众人不解其语,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,故问我有也无,因答道:“我没有那个。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,岂能人人有的。”宝玉听了,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,摘下那玉,就狠命摔去,骂道:“什么罕物,连人之高低不择,还说‘通灵’不‘通灵’呢!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!”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。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:“孽障!你生气,要打骂人容易,何苦摔那命根子!”宝玉满面泪痕泣道:“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,单我有,我说没趣;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,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。”贾母忙哄他道:“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,因你姑妈去世时,舍不得你妹妹,无法处,遂将他的玉带了去了:一则全殉葬之礼,尽你妹妹之孝心;二则你姑妈之灵,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。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,不便自己夸张之意。你如今怎比得他?还不好生慎重带上,仔细你娘知道了。”说着,便向丫鬟手中接来,亲与他带上。宝玉听如此说,想一想大有情理,也就不生别论了。*

  当下,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。贾母说:“今将宝玉挪出来,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,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。等过了残冬,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,另作一番安置罢。”宝玉道:“好祖宗,我就在碧纱厨外的床上很妥当,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。”贾母想了一想说:“也罢了。”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,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。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,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。

 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: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,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,亦是自幼随身的,名唤作雪雁。贾母见雪雁甚小,一团孩气,王嬷嬷又极老,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,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,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。外亦如迎春等例,每人除自幼乳母外,另有四个教引嬷嬷,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,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。当下,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。宝玉之乳母李嬷嬷,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,陪侍在外面大床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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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灯琐忆

蒋坦 蒋坦〔清代〕

  道光癸卯闰秋,秋芙来归。漏三下,臧获皆寝。秋芙绾堕马髻,衣红绡之衣,灯花影中,欢笑弥畅,历言小年嬉戏之事。渐及诗词,余苦水舌挢不能下,因忆昔年有传闻其《初冬诗》云“雪压层檐重,风欺半臂单”,余初疑为阿翘假托,至是始信。于时桂帐虫飞,倦不成寐。盆中素馨,香气滃然,流袭枕簟。秋芙请联句,以观余才,余亦欲试秋芙之诗,遂欣然诺之。余首赋云:“翠被鸳鸯夜,”秋芙续云:“红云织蟔楼。花迎纱幔月,”余次续云:“入觉枕函秋。”犹欲再续,而檐月暧斜,邻钟徐动,户外小鬟已啁啁来促晓妆矣。余乃阁笔而起。

  数日不入巢园,阴廊之间,渐有苔色,因感赋二绝云:“一觉红蕤梦,朝记记不真。昨宵风露重,忆否忍寒人?”“镜槛无人拂,房栊久不开。欲言相忆处,户下有青苔。”时秋芙归宁三十五日矣。群季青绫,兴应不浅,亦忆夜深有人,尚徘徊风露下否?

  秋芙之琴,半出余授。入秋以来,因病废辍。既起,指法渐疏,强为理习,乃与弹于夕阳红半楼上。调弦既久,高不成音,再调则当五徽而绝。秋芙索上新弦,忽烟雾迷空,窗纸欲黑。下楼视之,知雏鬟不戒,火延幔帷。童仆扑之始灭。乃知猝断之弦,其谶不远,况五,火数也,应徽而绝,琴其语我乎?

  秋芙以金盆捣戎葵叶汁,杂于云母之粉,用纸拖染,其色蔚绿,虽澄心之制,无以过之。曾为余录《西湖百咏》,惜为郭季虎携去。季虎为余题《秋林著书图》云:“诗成不用苔笺写,笑索兰闺手细钞”,即指此也。秋芙向不工书,自游魏滋伯,吴黟山两丈之门,始学为晋唐格。惜病后目力较差,不能常事笔墨。然间作数字,犹是秀媚可人。

  夏夜苦热,秋芙约游理安。甫出门,雷声殷殷,狂飙疾作。仆夫请回车,余以游兴方炽,强趣之行。永及南屏,而黑云四垂,山川瞑合。俄见白光如练,出独秀峰顶,经天丈余,雨下如注,乃止大松树下。雨霁更行,觉竹风骚骚,万翠浓滴,两山如残妆美人,蹙黛垂眉,秀色可餐。余与秋芙且观且行,不知衣袂之既湿也。时月查开士主讲理安寺席,留饭伊蒲,并以所绘白莲画帧见贻。秋芙题诗其上,有“空到色香何有相,若离文字岂能禅”之句。茶话既洽,复由杨梅坞至石屋洞,洞中乱石排拱,几察俨然。秋芙安琴磐磴,鼓《平沙落雁》之操,归云滃然,涧水互答,此时相对,几忘我两人犹生尘世间也。俄而残暑渐收,暝烟四起,回车里许,已月上苏堤杨柳梢矣。是日,屋漏床前,窗户皆湿,童仆以重门锁扃,未获入视。俟归,已蝶帐蚊橱,半为泽国,呼小婢以筠笼熨之,五鼓始睡。

  秋芙喜绘牡丹,而下笔颇自矜重。嗣从老友杨渚白游,活色生香,遂入南田之室。时同人中寓余草堂及晨夕过从者,有钱文涛、费子苕,严文樵、焦仲梅诸人,品叶评花,弥日不倦。既而钱去杨死,焦严诸人各归故乡。秋芙亦以盐米事烦,弃置笔墨。惟余纨扇一枚,犹为诸人合画之笔,精神意态,不减当年,暇日观之,不胜宾朋零落之感。

  桃花为风雨所摧,零落池上,秋芙拾花瓣砌字,作《谒金门》词云:“春过半,花命也如春短。一夜落红吹渐漫,风狂春不管。”“春”字未成,而东风骤来,飘散满地,秋芙怅然。余曰,“此真个‘风狂春不管’矣!”相与一笑而罢。

  余旧蓄一绿鹦鹉,字曰“翠娘”,呼之辄应。所诵诗句,向为侍儿秀绢所教。秀绢既嫁,翠娘饮啄常失时,日渐憔悴。一日,余起盥沐,闻帘外作细语声,恍如秀娟声吻,惊起视之,则翠娘也。杨枝去数月矣,翠娘有知,亦忆教诗人否?

  秋芙每谓余云: “人生百年,梦寐居半,愁病居半,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,所仅存者,十之一二耳,况我辈蒲柳之质,犹未必百年者乎!庾兰成云:一月欢娱,得四五六日。想亦自解语耳。”斯言信然。

  平生未作百里游。甲辰娥江之役,秋芙方病寒疾,欲更行期。而行装既发,黄头促我矣。晚渡钱江,飓风大作,隔岸越山,皆低鬟敛眉,郁郁作相对状,因忆子安《滕王阁序》云:“天高地迥,觉宇宙之无穷,兴尽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。”殊觉此身茫茫,不知当置何所。明河在天,残灯荧荧,酒醒已五更时矣。欲呼添衣,而罗帐垂垂,四无人应,开眼视之,始知此身犹卧舟中也。

  秋月正佳,秋芙命雏鬟负琴,放舟两湖荷芰之间。时余自西溪归,及门,秋芙先出,因买瓜皮迹之,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。秋芙方鼓琴作《汉宫秋怨》曲,余为披襟而听。斯时四山沉烟,星月在水,琤瑽杂鸣,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。琴声末终,船唇已移近漪园甫岸矣。固叩白云庵门。庵尼故相识也,坐次,采池中新莲,制羹以进。香色清冽,足沁肠睹,其视世味腥膻,何止薰莸之别。回船至段家桥登岸,施竹簟于地,坐话良久。闻城中尘嚣声,如蝇营营,殊聒人耳。桥上石柱,为去年题诗处,近为嫔衣剥蚀,无复字迹。欲重书之,苦无中书。其时星斗渐稀,湖气横白,听城头更鼓,已沉沉第四通矣,遂携琴刺船而去。

  余莲村来游武林,以惠山泉一瓮见饷。适墨傎开士主讲天日山席,亦寄头纲茶来。竹炉烹饮,不啻如来滴水,遍润八万四千毛孔,初不待卢同七碗也。莲村止余草堂十有余日,剪烛论文,有逾胶漆。惜言欢未终,饥为驱去。树云相望,三年于兹矣。常忆其论吴门诸子诗,极称觉阿开士为闻见第一。觉阿以名秀才剃落佛前,磨砖十年,得正法眼藏。所居种梅三百余本,香雪满时,跌坐其下,禅定既起,间事吟咏。有《咏怀诗》云:“自从一见楞严后,不读人间糠粕书。”昔简斋老人论《华严经》云:“文义如一桶水,倒来倒去。”不特不解《华严》,直是未见《华严》语。以视觉阿,伺止上下床之别耶!惜未见全诗,不胜半偈之憾。闻莲村近客毗陵,暇日当修书问之。

  夜来闻风雨声,枕簟渐有凉意。秋芙方卸晚妆,余坐案傍。制《百花图记》未半,闻黄叶数声,吹堕窗下。秋芙顾镜吟曰:“昨日胜今日,今年老去年。”余怃然云:“生年不满百,安能为他人拭涕!”辄为掷笔。夜深,秋芙思饮,瓦铞温暾,已无余火,欲呼小鬟,皆蒙头户间,为趾离召去久矣。余分案上灯置茶灶间,温莲子汤一瓯饮之。秋芙病肺十年,深秋咳嗽,必高枕始得熟睡。今年体力较强,拥髻相对,常至夜分,殆眠餐调摄之功欤?然入秋犹未数日,未知八九月间更复何如耳。

  余为秋美制梅花画衣,香雪满身,望之如绿萼仙人,翩然尘世。每当春暮,翠袖凭栏,鬓边蝴蝶,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。扫地焚香,喻佛法耳,谓如此即可成佛,则值寺阍黎,已充满极乐国矣。秋芙性爱洁,地有纤尘,必亲事箕帚。余为举王栖云偈云:“日日扫地上,越扫越不净。若要地上净,撇却苕帚柄。”秋芙卒不能悟。秋芙辨才十倍于我,执于斯者,良亦积习使然。

  余居湖上十年,大人月给数十金,资余盐米。余以挥霍,每至匮乏,夏葛冬裘,递质递赎,敝箧中终岁常空空也。曾赋诗示秋芙云:“一寒至此怜张禄,再拥无由惜谢耽。箧为频搜卿有意,裈犹可挂我何惭。”纪实也。

  丁未冬,伊少沂大令课最北行,余饯之草堂,来会者二十余人。酒次,李山樵鼓琴,吴康甫作擘窠书,吴乙杉、杨渚白、钱文涛分画四壁,余或拈韵赋诗,清谈瀹茗。惟施庭午、田望南、家宾梅十余人,踞地赌霸王拳,狂饮疾呼,酒尽数十觥不止。是夕,风月正佳,余留诸人为长夜饮。羊灯既上,洗盏更酌,未及数巡,而呼酒不至。讶询秋芙,答云: “瓶罍罄矣。床头惟余数十钱,余脱玉钏换酒,酒家不辨真赝,今付质库,去市远,故未至耳。”余为诵元九“泥他沽酒拔金钗”诗,相对怅然。是集得诗数十篇,酒尽八九瓮,数年来文酒之乐,于斯为盛。自此而后,踪迹天涯,云萍聚散,余与秋芙亦以尘事相羁,不能屡为山泽游矣。

  秋芙素不工词,忆初作《菩萨蛮》云:“莫道铁为肠,铁肠今也伤。”造意尖新,无板滞之病。其后余游山阴,秋芙制《洞仙歌》见寄,气息深稳,绝无疵颠,余始讶其进境之速。归后索览近作,居然可观,乃知三日之别,固非昔日阿蒙矣。昔瑶花仙史降乩巢团,目秋芙为昙阳后身,观其辨才,似亦可信。加以长斋二十年,《楞严》《法华》熟诵数千卷,定而生蕙,一指半偈,犹能言下了悟,况区区文字间乎!昔人谓“书到今生读已迟”,余于秋芙信之矣。

  秦亭山西去二十里,地名西溪,余家槐眉庄在焉。缘溪而西,地多芦苇,秋风起时,晴雪满滩,水波弥漫,上下一色。芦花深处,置精蓝数椽,以奉瞿昙,曰“云章阁”。阁去庄里余,复涧回溪,非苇杭不能到也。时有佛缘僧者,居华坞∴斋,相传戒律精严,知未来之事。乙巳秋,余因携秋芙访之,叩以面壁宗旨,如聩如聋,鼻孔撩天,曷胜失笑。时残雪方晴,堂下绿梅,如尘梦初醒,玉齿粲然。秋芙约为永兴寺游,遂与登二雪堂,观汪夫人方佩书刻。还坐溪上,寻炙背鱼、翦尾螺,皆颠师胜迹。明日更游交芦,秋雪诸刹,寺僧以松萝茶进,并索题《交芦雅集图卷》。回船已夕阳在山,晚钟催饭矣。霜风乍寒,溪上澄波粼粼,作皱縠纹。秋芙时着薄棉,有寒色,余脱半臂拥之。夜半至庄,吠尨迎门,回里隔溪渔火,不减鹿门晚归时也。秋芙强余作游记诗,遂与挑灯命笔,不觉至曙。

  秋芙有停琴伫月小彰,悬之寝室,日以沉水供之。将归,戏谓余曰: “夜窗孤寂,留以伴君,君当酬以瓣香。无扃置空房,令娥眉有秋风团扇悲也。”

  晓过妇家。窗栊犹闭,微闻仓琅一声,似鸾篦堕地,重帘之中,有人晓妆初就也。时初日在梁,影照窗户,盘盘腻云,光足鉴物,因忆微之诗云:“水晶帘底看梳头”,古人当日,已先我消受眼福。

  关、蒋故中表亲。余未聘时,秋芙来余家,绕床弄梅,两无嫌猜。丁亥元夕,秋芙来贺岁,见于堂前。秋芙衣葵绿衣,余着银红绣袍,肩随额齐,钗帽相傍。张情齐丈方居巢园,谓大人曰:“俨然佳儿佳妇。”大人遂有丝罗之意。后数月,巢园鼠姑作花,大人招亲朋,置酒花下。秋芙随严君来。酒次,秋芙收筵上果脯,藏帊中。余夺之,秋芙曰:“余将携归,不汝食也。”余戏解所系巾,曰:“以此缚汝,看汝得归去否?”秋芙惊泣,乳妪携去始解。大人顾之而笑。固倩俞霞轩师为之蹇修,筵上聘定。自后数年,绝不相见。大人以关氏世有姻娅,岁时仍率余往趋谒,故关氏之庭,迹虽疏,未尝绝也。忆壬辰新岁,余往,入门见青衣小鬟,拥一粲姝上车而去。俄闻屏间笑声,乃知出者即为秋芙。又一年,圃桥试近,妻父集同人会文,意在察婿。置酒后堂,余列末座。闻湘帘之中,环玉相触,未知有秋关在否。又一年,余行市间,忽车雷声中,帘□疾卷,中有丽人,相注作熟视状。最后一车,似是妻母,意卷帘人即膝前娇女也。又一年,余举弟子员,大人命余晋谒。庭遇秋芙,戴貂茸,立蜜梅花下。俄闻银钩一声,无复鸿影。余自聘及迎,相去凡十五年,五经邂逅,及却扇筵前,剪灯相见,始知颊上双涡,非复旧时丰满矣。今去结缡又复十载,余与秋芙皆鬓有霜色,未知数年而后,更作何状?忽忽前尘,如梦如醉,质之秋芙,亦忆一二否?

  秋芙谓“元九《长庆集》诗,如土饭尘羹,食者不知有味。惟《悼亡》三诗,字字泪痕,不堕浮艳之习。”余曰:“未必不似宋考功于刘希夷事耳。不然,微之轻薄小人,安能为此刻骨语?”

  余读《述异记》云“龙眠于渊,颔下之珠,为虞人所得,龙觉而死”,不胜叹息。秋芙从旁语曰:“此龙之罪也。颔下有珠,则宜知宝。既不能宝而为人得,则唏嘘云雨,与虞人相持江湖之间,珠可还也。而以身殉之,龙则逝矣,而使珠落人手,永无还日,龙岂爱珠者哉?”余默然良久,曰:“不意秋芙亦能作议论,大奇。”

  葛林园为招贤寺遗址,有水榭数楹,俯瞰竹石。榭下有池,矩□横架其上。池偏凌霄花一本,藤蔓蜿蜒,相传为唐宋时物,诗僧半颠及其师破林,驻锡于此数十年矣。己酉初夏,积潦成灾,余所居草堂,巳为泽国。半颠以书相招,遂与秋芙往借居焉。是时,城市可以行舟,所交宾朋,无歹中隔。日与半颠谈禅,间以觞咏,悠悠忽忽,不知人间有岁月矣。闻岳坟卖馂馅馒首,日使赤脚婢数钱买之。瞰食既饱,分饲池鱼。秋芙起拊栏楯,误堕翠簪,水花数圈,杳不能迹,惟簪上所插素馨,漂浮波上而已。池偏为梁氏墓庐,庐西有门,久鞠茂草。庐居梁氏族子数人,出入每由寺中。梁有劣弟,贫乏不材。余居月惊,阅墙之声,未歇于耳。一日,余行池上,闻剥啄声。寺僧方散午斋,余为启扉。有毡笠布衣者,问梁某在否,余为指示。其人入粱氏庐,余亦闭门。半颠知之,因见梁,问来者云何,梁曰:“无之。”相与遍索室中,不得。惟东偏小楼,扃闭甚固,破窗而入,其弟已缢死床上矣,乃知叩门者缢死鬼耳!自后鬼语啾啾,夜必达旦,梁以心恇迁去。余与秋芙虽恃《楞严》卫护之力,而阴霾逼人,究难长处。时水潦已退,旋亦移归草堂,嗣闻半颠飞锡南屏。余不过此寺又数年矣,未知近曰楼中,尚复有人居住否?

  枕上不寐,与秋芙论古今人材,至韩擒虎。余曰:“擒虎生为上柱国,死不失为阎罗王,亦侥幸甚矣。”秋芙笑曰:“特张嫦娥诸人之冤,无可控告,奈何?”

  大人晚年多疴,余与秋芙结坛修玉皇忏仪四十九日。秋芙作骈俪疏文,辞义奥艳,惜稿无遗存,不可记忆。维时霜风正秋,瓶中黄菊,渐有佳色。夜深钟磐一鸣,万籁皆伏。沈烟笼罩中,恍觉上清官阙,即现眼前,不知身在人世间也。

  秋芙所种芭蕉,已叶大成阴,荫蔽帘幙。秋来雨风滴沥,枕上闻之,心与俱碎。一日,余戏题断句叶上云:“是谁多事种芭蕉,早也潇潇,晚也潇潇。”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:“是君心绪太无聊,种了芭蕉,又怨芭蕉。”字画柔媚,此秋芙戏笔也,然余于此,悟入正复不浅。

  春夜扶鸾,瑶花仙史降坛,赋《双红豆》词云:“风丝丝,雨丝丝,谁使花粘蛛网丝?春光留一丝。 烟丝丝,柳丝丝,依与红蚕同有丝。蚕丝依鬓丝。”又《贺新凉》赠秋芙云:“久未城西过。料如今、夕阳楼畔,芭蕉新大。日日东风吹暮雨,闻道病愁无那。况几日妆台梳裹。纸薄衫儿寒易中,算相宜还是摊衾卧。切莫向,夜深坐。西池已谢桃花朵。恁青鸾、天天来去,书儿无个。一卷楞严应读遍,能否情惮参破?问归计甚时才可?双凤归来星月下,好细斟元碧相称贺。须预报,玉楼我。”甲辰岁,仙史曾降笔草堂,指示金丹还返之道,故有“久未西城过”之语。

  忆戊申秋日,寄秋芙七古—首,诗云:“干萤冷贴屏风死,秋逼兰釭落花紫。满床风雨不成眠,有人剪烛中宵起。风雨秋凉玉簟知,镜台钗股最相思。伤心独忆闺中妇,应是残灯拥髻时。髻影飘萧同卧病,中间两接红鲂信。病热曾云甘蔗良,心忪或藉浮瓜镇。夜半传闻还织素,锦诗渐满回文数。可怜玉臂岂禁寒,连波只悔从前错。从前听雨芙蓉室,同衾忆汝初来日。才见何郎卺合双,便疑司马心非一。鸿庑牛衣感最深,春衣典后况无金。六年费汝金钗力,买得萧郎薄幸心。薄幸明知难自避,脱舆未免参人议。或有珠期浦口还,何曾剑忍微时弃。端赖鸳鸯壶内语,疏狂尚为鲰生恕。无端乞我卖薪钱,明朝便决归宁去。去日青荷初卷叶,罗衣曾记箱中叠。一年容易到秋风,渡江又阻归来楫。我似齐纨易弃捐,怀中冷暖仗人怜。名争蜗角难言胜,命比蚕□岂久坚。莫为机丝曾有故,蛾眉何人能持护?门前但看合欢花,也须各有归根树。树犹如此我何堪,近信无由绮阁探。拥到兰衾应忆我,半窗残梦雨声参。雨声入夜生惆怅,两家红烛昏罗帐。一例悲欢各自听,楚魂来去芭蕉上。芭蕉叶大近窗楹,枕上秋天不肯明。明日谢家堂下过,入门预想绣鞋声。”此稿遗佚十年,枕上忽忆及之,命笔重书,恍惚如梦。

  晚来闻络纬声,觉胸中大有秋气。忽忆宋玉悲秋《九辩》,击枕而读。秋芙更衣阁中,良久不出。闻唤始来,眉间有秋色。余问其故,秋芙曰:“悲莫悲兮生别离,何可使我闻之?”余慰之曰:“因缘离合,不可定论。余与子久皈觉王,誓无他趣。他日九莲台上,当不更结离恨缘,何作此无益之悲也?昔锻金师以一念之誓,结婚姻九十余劫,况余与子乎?”秋芙唯唯,然颊上粉痕,已为泪花污湿矣。余亦不复卒读。

  秋芙藏有书尺,为吴黟山所贻。尺长尺余,阔二寸许。相传乾隆壬子,泰山汉柏出火自焚,钱塘高迈庵拾其烬余,以为书尺,刻铭于上。铭云:“汉已往,柏有神。坚多节,含古春。劫灰未烬兮,芸编是亲。然藜痹徽兮,焦桐共珍。”

  开户见月,霜天悄然,固忆去年今夕,与秋芙探梅巢居阁下,斜月暧空,远水渺口,上下千里,一碧无际,相与登补梅亭,瀹茗夜谈,意兴弥逸。秋芙方戴梅花鬓翘,虬枝在檐,遽为攫去,余为摘枝上花朴之。今亭且倾圮,花木荒落,惟口娥有情,尚往来孤山林麓间耳。

  秋芙好棋,而不甚精,每夕必强余手谈,或至达旦。余戏举竹坨同云:“簸钱斗草已都输,问持底今宵偿我?”秋芙故饰词云:“君以我不能胜耶?请以所佩玉虎为赌。”下数十子,棋局惭输,秋芙纵膝上口儿搅乱棋势。余笑云:“子以玉奴自况欤?”秋芙嘿然。而银烛荧荧,已照见桃花上颊矣。自此更不复棋。

  去年燕来较迟,帘外桃花,已零落殆半。夜深巢泥忽倾,堕雏于地。秋芙惧为口儿所攫,急收取之,且为钉竹片于梁,以承其巢。今年燕子复来,故巢犹在,绕屋呢喃,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?

  同里沉湘涛夫人与秋芙友善,赠以所著诗词属为删校。中有句云:“却喜近来归佛后,清才渐觉不如前。”因忆前见朱莲卿诗,有“却喜今年身稍健,相逢常得笑颜生”之句,两“喜”字用法不同,各极沉痛。莲卿近得消渴疾,两月未起,霜风在林,未知寒衣曾检点否?

  斜月到窗,忽作无数个“人”字,知堂下修篁解箨矣。忆居槐眉庄,庄前种竹数弓。笋泥初出,秋荚命秀娟携鸦嘴锄,口数筐,煮以盐菜,香味甘美,初不让廷秀煮笋经也。秀娟嫁数年,如林中绿衣人得锦绷儿矣。惟余老守谷中,鬓颜非故,此君有知,得无笑人?

  虎跑泉上有术樨数株,偃伏石上,花时黄雪满阶,如游天香国中,足怡鼻观。余负花癖,与秋芙常煮茗其下。秋芙攒花簪鬓,额上发为树枝捎乱,余为蘸泉水掠之。临去折花数枝,插车背上,携入城口,欲人知新秋消息也。近闻寺憎添植数本,金粟世界,定更为如来增色矣。秋风匪遥,早晚应有花信,花神有灵,亦忆去年看花人否?

  宾梅宿予草堂,漏三下,闻邻人失火,急率仆从救之。及门,已扑灭矣。惟闻空中语云:“今日非有力人居此,此境几为焦土。”言顷,有二道入与一比丘自天而下。道人戴藕华冠,衣蟠龙口口之袍。其一玉貌长髯,所衣所冠皆黄金色。比丘踵道人之后,若木若讷。藕冠者曰:“吾名证若,居青城赤水之间,访蒋居士至此。”与长须道人拂尘而歌,歌长数千言,未暇悉记。惟记其末句云:“只回来巧递了云英密信,那裴航痴了心,何时得醒?若不早回头,累我飞升。醒,醒,醒,明日阴晴难信。”歌竟而逝。趋视之,则星月在户,残灯不明,惟闻落叶数声,蘧然一梦觉也。既旦,告予,予曰:“余家断杀数十年,而修鸿宝之道六七载,至今黄口飞腾,犹少返还之诀。岂仙师垂悯凡愚,现身说法欤?歌中曰”云英“,云英者,岂以余闺房之缘,未解缠缚,而讽咏示警欤?时予与秋荚修陀罗尼忏数月矣,所谓比丘者,岂观音化身,寻声自西竺来欤?

  秋芙病,居母家六十余曰。臧获陪侍,多至疲惫。其昼夜不辍者,仅余与妻妹侣琼耳。余或告归,侣琼以身代予,事必手亲,故药炉病榻之间,予得赖以息肩。侣琼固情笃友于,然当此患难之时,而荼苦能甘,亦不自觉伺以至是也。秋芙生负情癖,病中尤为缠缚。余归,必趣人召余,比至,仍无一语。侣琼问之,秋芙曰:“余命如悬丝,自分难续,仓猝恐无以与诀,彼来,余可撒手行耳。”余闻是言,始觉腹痛,继思秋芙念佛二十年,誓赴金台之迎,观此一念,恐异曰轮堕人天,秋芙犹未能免。手中梧桐花,放下正自不易耳。

  秋夜正长,与妻妹佩琪围棋,三战三北,自念平生此技未肯让人,佩琪年未及笄,所造如此,殆天授耶?佩琪性静默,有林下风,字与诗篇,靡不精晓,自言前身自上清官来。观其神寒骨清,洵非世间烟火人也。今不与对局数年矣,布算之神,应更倍昔。他日谢家堂上,当效楚子反整师复战,期雪曩年城下之耻。

  踏月夜归,秋荚方灯下呼卢。座中有人一掷得六么色,余戏为《卜算子》词云:“妆阁夜呼卢,钗影阑干背。六个骰儿六个窝,到底都成对。 借问阿谁赢,莫是青溪妹?赚得回头一顾无,试报说金钮坠。”秋芙见面笑曰:“如此绮语,不虑方子鞭背耶?”

  近作小词,有句云:“不是绣衾孤,新来梦也无。”又《买陂塘》后半云:“中门掩,更念荀郎忧困,王瓯莲子亲进。无端别了秦楼去,食性伺人猜准。闲抚鬓。看半载相思,又及三春尽。前期未稳。怕再到兰房,剪灯私语,做梦也无分。”时宾梅以纨扇属书,团戏录之。宾梅见而笑曰:“做梦何以无分?”秋芙笑云:“想新来梦也无耳。”相与绝倒。

  甲辰秋,同入招游月湖。夜深为风露所欺。明曰复集吴山笙鹤楼,中酒禁寒。归而病热几殆,赖乩示方药,始获再生。越一年,为丙午岁,疽发背间,旋复病疟。方届秋试,扶病登车,未及试院,而魂三逝矣。仆从舁归,匝月始安。己酉之夏,复病疮痢,俯枕三月,痛甚剥肤。六年之间,三堕病劫,秋芙每侍余疾,衣不解带。柔脆之质,岂禁劳瘁,故余三病,而秋芙亦三病也。余生有懒疾,自己酉奉讳以来,火死灰寒,无复出山之想。惟念亲亡未葬,弟长未婚,为生平未了事。然先人生圹久营,所需卜吉。增弟年二十矣,兔郭数顷田,足可耕食。数年而后,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,夕梵晨钟,忏除慧业。花开之日,当并见弥陀,听无生之法。即或再堕人天,亦愿世世永为夫妇。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,当持此誓,证明佛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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